逸云

【长洛】唯有朱颜长不改(补档)

发现自己的转载消失了,重新发一下,补个tag,也就当存个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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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镐接到老豫的邀请时候,已经对未来24小时内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了然于心。其实他比谁都明白,他与那个人,那座城的故事早就结束在唐末那年。

  伊洛离开长安南门时候,长安下了一场大雨,酣畅淋漓,就像是把这个王朝濒临倒塌时候所有的痛苦,不舍全都发泄出来一般。伊洛背对着姬镐,但他知道她其实哭了,哭的很惨,就如那日的这一场大雨。他的姑娘衣服湿透了,正月里天气冷,她在发抖。

  他没有去追。

  那年那日,他们的故事就已经结束了。那之后的所有的爱恨纠葛,其实只是句号之后一句无用的赘述。但那些对姬镐已经聊以慰藉,他至少还拥有着很多很多。但时至今日,他已经不得不去为这段赘述也画上句号。他的将死时候的梦里没有他爱的姑娘,但他心里还有,这会让他犹豫不决,会让他沉湎在一时的温暖之中。

  这个时代,他已经无法享受这种欺骗性的温暖。他该走出来了。

  他坐上奔赴洛阳的火车,是老绿皮火车了。他很希望这段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但每一趟旅程都会走向结束,每一班车都会走向终点,当姬镐踏上火车的时候,他已经清楚了结局。

  就像一场无趣的电影,他开始情不自禁的在脑海里回放,回放他们曾经的种种往事。那些记忆没有随着岁月流逝而明珠蒙尘,却在无限兴衰往复,恩恩怨怨之后,而今读来却只剩下酸涩。

  如果可以,姬镐还想回到那年他们初见时候,他的姑娘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在笑,就像晚上银盘一样的月亮。

  伊洛进丰镐时候还很小,其实她应该早些时候就来见他。但是周王室都体谅她年纪小,身体弱,山路崎岖,万一这路上出了什么事,折损了这位捧来的姑娘可就麻烦了。

  其实那时候的姬镐也没多大,尽管他已经身为国都已在中原征战过,都已经主持过多场重要的祭祀,但终究,他还是一个满身锐气的少年郎。他跟随秦老,打败了不可一世的殷商,纣王自焚的火光下他荣登国都之位。三监之乱时他又一次冲向中原,杀死他曾经熟悉的管叔鲜,将那座殷商旧都彻底钉死。他回程时候,曾路过一座小都邑。同行的周公似乎喜欢上了这片土地,有天然的关隘,清澈而温柔的河流,以及庇佑城池的山川。

  “我想在这里营建一座都城。”

  姬镐当时没说话,他其实心中有所期待,期待这富饶的中原,能给出一个属于他姬镐的珍宝,陪着他征战四方,陪着他统御千里江山。

  伊洛小姑娘来丰都那日,姬镐正在城门前练武。宫中空地少,闲人多,倒是出来演练更自在。只是这宫外尘土飞扬,免不得脏了衣裳。他还没练上几招几式,就远远的看到了那一行车马。声势浩大,人员众多,正奔着城门而来。

  车马队伍经过城门时候,突然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个小姑娘,衣裳宝贵且干净,腰间坠着一块宝玉。慢悠悠地走着,走到姬镐面前笑盈盈地问他。

  “我远远瞧着你,就觉得你气度不凡,近得打量了,才看出你这一身衣裳便抵得上两匹好马,是谁教你的在这野地里打滚儿呢?”

  “敢问姑娘是?”

  那姑娘闭口不答,倒是反问一嘴。“你总也得是个王公贵族,我跟你打听个人吧?”

  “好,你说。”

  “丰镐城主姬镐,他好相处吗?”

  姬镐有点脸红,他不是很好意思说出自己的名讳。“好相处,好相处。”

  那姑娘又是一笑,一双桃花眼温柔,眼里都是温情脉脉。“谢谢你啦。”

  她转身往回走过去。她才走了两三步,姬镐忍不住说。

  “我就是姬镐。”

  那姑娘便回头,眉头一蹙,只是片刻便又笑了起来。

  “我叫伊洛,洛邑城主。”

  这一刻姬镐才知道,这是他等待了很多年的姑娘。这是他从殷商手中抢来的明珠。

  伊洛略略施礼,向着她的前辈也是搭档。

  “此后,请多指教。”

  姬镐在衣服上擦了擦自己的手,紧张地回礼,其实他还不熟悉伊洛所施礼节,只是囫囵地打个样子。

  “请多指教。”

  “你要和我一起回去吗?”

  此般邀约,怎能不应。姬镐上了她的车马。在这位恪守周礼的姑娘面前,他再也不能自在地在城门口练武。但他很高兴,因为他终于有了一位伙伴,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不会变老,会随着他一样长大,共同肩负整个国家命运的姑娘。

  伊洛其实是因为豫伯才进了丰镐。天子听了,不语,只请她住下。姬镐在夜里偷摸摸地去她屋里找她时候,伊洛还在悄悄地抹眼泪。

  姬镐有点着急,也有点束手无策,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呀?”

  “豫伯…豫伯不愿理我,我…我才来的。”小姑娘哭的抽抽噎噎,话也说不完整。

  姬镐那时候还猜不透个中心酸,只是轻声安慰到:“没事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其实做不到一直陪着伊洛。而如今,他已经失去了陪伴伊洛的资格,此番前去只是为了结束这场漫长的,兴许会后悔的情缘。一切的一切,或许就开始在他们初遇的那个晚上。他给小姑娘擦眼泪,小姑娘小心翼翼地叫着他兄长。

  他给过伊洛一对和田玉的玉镯,那时候他们都已经长大了,已经经历过人事,行过六礼,称得上是夫妻了。伊洛一直都戴着那副玉镯子,其实也有过动荡不安,颠沛流离的年岁,伊洛便会把那副镯子藏好。她曾含着泪对姬镐说过,若她死了,只要这绕腕双跳脱还在,只等下一位洛阳城主降临,那便还能再续前缘。但伊洛很幸运,她没有死过。那对镯子也很幸运,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下来还未破碎。不幸运的只是他们而已。

  青春年少的岁月总过得快。过往时光里,也曾是细纱帐里,青灯影下温声细语,也有过那日打马走过的关隘,白马之上的姑娘从他的心尖踩过去,让他忍不住去追。也是元日那日雪影之中,一身红衣裳,缓缓向他走过来的人。她所有的温情言语都化作一眼朦胧的秋水酿着深沉的情衷,只是望着的那一眼,便足够回味无穷。她的鬓角从不曾见白发,她的朱颜也不曾改过,她是城主,是陪伴着姬镐能走一生一世的人。乌发如瀑,挽起来是国母圣女的端庄不可亵玩,散落开来,是只有姬镐一个人见过的媚眼如丝。

  姬镐最喜欢她的眉眼。他总为她描眉,为她点绛唇。总在铜镜前望着她,忘记了呼吸。他甚至还记得唐那次,花萼相辉楼里,他听那声熟悉的呼唤,转身看去——他的姑娘盛装出席。那衣裳上的花,都比不上她眉眼的朦胧菡萏。那鬓角的金银,都不比她容貌的耀眼。她一身的神女气度,就仿佛天上落下的一般,踩着稳稳的步子向他走来。

  那时候,他甚至想唤一声洛神。

  但总归免不掉的磕磕绊绊,躲不开恩怨情仇。武曌在时,他们之间剑拔弩张。伊洛也曾愤怒地丢过那双玉跳脱,镯子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愣是没有碎。姬镐那时候还麻木地想,这双玉镯应是没有沾过李姓宗室的血,不然也不会落的这样干净。他捡起来,用绸子包好,藏着自己屋里的一个小方匣子里。继续着和伊洛无休无止的斗争。其实最糟糕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动起手来,最最糟糕的时候,也只是向对方丢匕首。姬镐出手便后悔了,他多害怕伤着他的姑娘。伊洛浑身干干净净,不带一点伤疤,不该为凡夫俗子的争端,而被他留下一条旧痕。

  凡夫俗子终归是凡夫俗子,女皇很快就死了。他们又仿佛回到了一开始的时候。那日的花萼相辉楼里的伊洛曾有半个时辰见不到姬镐,最后,那个神采飞扬的男人,她侍奉的卓然不群的君主,捧着一双玉跳脱来的时候,她才明白了姬镐的心意。

  玉镯摆在金盘上,送到了她的面前。她很坦然,也很平静,甚至有那么一丝兴奋夹杂在其中。她掂着镯子望了一眼姬镐,还是一样的温情,还是一样的百转千回的眸光。但这次,她像是在讨一个承诺,一个姬镐不会再和她争执的承诺。

  姬镐点了头,玉镯也回到了主人的腕间。一眼看过去那其实真的很美,宝玉配美人,相得映彰。只是在李荥等人眼中,那不是一双以致契阔的跳脱,那是一双终其一生都无法逃避的枷锁。

  其实姬镐算不得讨厌李荥。这个人总立在他和伊洛之间,他知道李荥也不讨厌他也不喜欢他,李荥只是反感他们之间的夫妻关系。但这个少年不喜欢同城主们往来,除非惯例上京,鲜少能见到这尊神。因而,李荥也并没有太过影响他与伊洛的往来。有时候,姬镐回忆起来那年猎场上,雪未消,一地的素色墨染,那个少年奔来,正是鲜衣怒马的模样,像是落入雪地里的红太阳。

  武曌时期,他与伊洛争执的最狠的时候,李荥也没有缺席。姬镐允许自己玩胡姬,在洛阳的青楼里醉生梦死,但不允许伊洛玩男宠。听闻河洛公主与男宠厮混得没日没夜,最后还是李荥去带她回宫,怒极之下的姬镐给伊洛下了十成十的药。他把公主带进大殿,等人清醒时候,再在这大殿之上,让她记住她是谁的人。事了之后,他走了,他毫无负累地把自己的妻子丢在了冰冷的宫殿之上,天色将明,朝臣就要到了,但他还是轻轻松松就走了。

  姬镐回到自己府上没半日,李荥烧毁了他最爱去的青楼。宫中没有流言蜚语,他想,兴许又是李荥收拾了残局。但河洛公主若只是受欺负的,那也担不起河洛一词。修养了半月的伊洛掂着一把细剑杀入他的府邸,将沾着血的剑刃抵在姬镐的脖颈之上。那女人冷笑一声,手腕上的银铃嗡嗡的响,她说。

  “脱。”

  那晚李荥就守在他们屋外,姬镐对此并不感到愧疚。他听说这孩子给自己算过一卦,自己这一辈子会被爱人克死,所以李荥从不同人谈情与爱。

  但他其实对李荥的死很遗憾。那场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的动乱从范阳开始,那个名叫安禄山的人,敲碎了他们所有的美梦。

  而后来,他为了夺回自己,夺回中原。他不得不与回纥人苟且。答应回纥人的,姬镐不能不给。姬镐给不出自己,就只能给出他宝贵的东都,他的公主。回纥人入城劫掠时候,伊洛还在长安,她在自己的宫殿里安睡。瑟瑟发抖的宫人们只需要姬镐一个眼神,就能乖乖巧巧地闭上嘴,没有人会告诉河洛公主此时此刻的洛阳正在发生什么。

  其实姬镐能看出来,她什么都知道。她只是还在演,在陷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醒来的沉眠之前,她还在试图演绎一种患难与共。那个晚上,姬镐离开前,他好像听到了身后那个姑娘虚弱地在唤些什么,也许是“姬镐”,也许是“丰哥儿”,或者是别的什么。姬镐没停下脚步。

  她睡着的样子,姬镐见过很多次。她醒来那日,并没有见姬镐便走了。姬镐没有去追,他让各地各方的官员多注意,每日看一封迟来的信件,看他的姑娘去了何方。

  伊洛最远去到了安西都护府,姬镐不肯让她再走下去了。伊洛抵达时候,所有的准备都已经齐全,连目力所及最远的山脉,都站着一排唐兵。她才意识到她其实去不了任何地方,她时至今日,都只是在姬镐画好的世界里兜圈子。

  她麻木地说,她不会走了。她在河里找了很久,找到一块算不得珍贵的玉石。她带着那块玉回了长安。回到了长安的南门下,回到她的金丝笼与温柔乡,望着那高耸的城门,她觉得自己过往的全部人生都是只是一场编织好的幻梦而已。

  那日,姬镐很想见他的姑娘,他在宫中等了很久很久都不曾等到他的姑娘。后来,消息过来,说河洛公主请他一同上城楼,登高远眺,看一看这座伟大的都城。姬镐兴奋地牵了一匹白马,和盛唐时候他的马一模一样,还换了一身明艳的装扮,仿佛这般就能重回开元。

  他到的时候,伊洛已经上了城楼。她容姿焕发,似乎没有舟车劳顿的憔悴。她的红石榴裙,她的金钗,该是从宫里送出来的才对,她的伊洛为了见他在宫外还上了盛装,姬镐有种无法言说的感动与兴奋。

  就好像一切都能回来一样。她敬重并深爱他,他呵护并拥有她。

  河洛公主见到了城楼下的姬镐,她一笑。姬镐最喜欢她笑起来的样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对他笑眼盈盈。她笑起来的时候眼底什么复杂隐晦都没有,就好像天上的神女,落在了他的手心里。

  天生的神女真的落下来了,砸在他的面前,砸在了长安的大道上。姬镐从没想过原来他爱的人会这般怨他,以至于用这种方式让他痛苦,让他铭记,让他不堪回首。

  她可能真的想死在那个时刻。死在重逢时候,所有怨恨都还没浮上心头的瞬间,她盛装着一如那日花萼相辉楼里的自己,在爱人憧憬的目光中跳下城楼,像牡丹的花瓣一样落在长安的大道上,悄无声息却也惊天动地着死去。

  但人世万千,不尽如人意。她的龙脉被这一跌毁伤了,她的左胸前留下一道再也不会痊愈的伤疤。然而,她还是从鬼门关里捡了一条命回来。

  她没有死,甚至是她手腕上的镯子都没有碎,她还要淋上唐末的那一场大雨,在雨里,她或许才能够开始学会放下。

  由爱生恨,由爱生怖。只有不怨恨的时候,她才真的是不爱了。

  其实在那个时候故事就该结束了,但伊洛没舍得,姬镐也没有。一场婚姻开始走向末路的时候,就像姬镐所设计的每一发导弹,会像一条抛物线。顶端之后的下落,总归还是会维持一段时间,但他们都知道会有落地的瞬间,但总会有挥手作别的时刻。

  唐末那年离开后,他们很少联系,见面了也无话可说。只是姬镐还远远听闻,伊洛仍然戴着那对玉镯。他不明白那是为什么。

  没有伊洛的日子勉强还能过,姬镐总这么想。他也有过某个时刻想冲进洛阳城,想去拥抱他的姑娘,可他总是堪堪停下脚步,不肯去打扰那人的安静时光。

  他可能是不想,也可能是做不到。

  封建时代的最后几个王朝,他们都算不得好过。远离伊洛,他也不再是都的日子里,他的生活变得乏味而简单,甚至几十年过下来,去回忆的时候甚至什么都想不太起来。他也曾寻花问柳,也曾酩酊大醉,可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好像他所有沉醉的梦里都有过那个人的身影,好想她在走近,也好像在走远。

  乱世很快就到了,他们活得都很难。开封沦陷,花园口大坝被炸,黄河再次被人为地改道。所有人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去挽救,事态就已经成了最糟的情况。国之中央的豫伯被俘虏,被押解到日本。姬镐曾很多次很多次动过把伊洛接到西安的念头,最后都无疾而终。直到1944郑州第二次沦陷的消息传来,他不顾一切地冲向东方,冲进了洛阳城,寻找他许久未曾谋面的爱人。这一次,他依旧护不住洛阳城,但至少他能护住伊洛,他必须护住伊洛。

  找到她的时候,她还在前方,和将士们一同盘算着接下来的作战计划。伊洛自然不肯走,她对这位迟来的爱人充满怨怼。

  “你这么多年都没来过,为什么今天要来带我走?我不走,我是洛邑城主,我不能走。”

  姬镐当然知道她是洛邑城主,但他清楚她不得不走。她是一个女性,一个面容姣好的姑娘,还是“洛”,是那群日寇眼中的肥肉。他们要把“洛”这个名字夺去,拿回去送给所谓的京都。

  他来不及多和伊洛解释,只能抓着她就往车上走。他怀里的姑娘所有的挣扎叫喊都失去了意义,姬镐只是听着那声音心一颤颤地痛。火车开动的那一瞬间,他手背上似乎落上了几滴眼泪。

  “姬镐,就算我想和我的洛阳一起死,你也从来都会不允许。”

  姬镐不是不会允许,他只是不舍得。

  洛阳城破,伊洛又陷入了沉睡。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姬镐眼里只有她睡着的模样。日寇给洛阳起的新名字很快传到了西安,他们果然掠夺了那个“洛”字。他们掠夺了中原几乎所有的疆域,这是从未有过的时刻。但姬镐对那些奔来的日军并无畏惧,他所爱的在他的城中,某种意义上,他拥有着属于属于自己的所有。

  抗战结束了,她没醒。洛阳解放了,她还是没醒。

  她一直到开国大典才醒了过来,只是这一次,她没有机会不告而别。姬镐就守在她的床前,连开国大典都不愿去了。伊洛醒来的时候,他正在读一本艰深复杂的旧书。这本书很长很长,以至于伊洛已经醒来了很久,姬镐才发现他醒了。

  “你怎么不说话啊?”

  “我就想看看你。”

  伊洛眼神平静,面上带笑。

  这一次,是姬镐自己跟他讲述这些年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他给伊洛梳头,一梳梳到尾。他也平静的讲述,从洛阳城破,到日军投降,再到被迎归国后被迎回国的豫伯。再到后来,解放军解放了中原,又渡江解放了南京。现在,终于到了建成一个新国家的时刻。一定程度上,这是属于燕幽之的时刻,姬镐作为首都的落选者,和新首都之间有太多的纠葛,他其实并不是很愿意去参与。先生也没有强求,姬镐便借照顾伊洛的理由留下来。

  说完这些,伊洛并没有沉默很久。也许对她而言,这些事都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也可能对她而言,这些事都已经同她关系不强。她已经不再是东都,一如姬镐早就不是长安,他们身上已经不再是国家的命运。

  “咱们去北京吧。”伊洛说。

  姬镐点头答应,尽管他并不愿意去成为燕幽之的陪衬。他们就像两颗皑皑晨星,可以互相在月亮的一旁,放在一起,却看起来怎么都不合适。但伊洛同为落选的首都,她愿意去,姬镐又何必执着?

  奔波前去的路上,他的妻子睡在他的怀里。明明已经睡了那么久了,她还是困倦,也许上一个乱世对她的折损太大了,一地废墟的洛阳城至今也才刚刚迈入正轨。但姬镐相信,这个历经坎坷才夺得正位的政党应会兢兢业业守卫这片来之不易的国土,他与她,也将一同迎来不一样的明天。伊洛将会和从前每一个和平时代一样,做中原耀眼的明珠。

  到了北京,遇见了一群熟悉的老朋友。在梁汴怀里见到了那个孩子,这孩子正在学习说话。不需要别人提醒,姬镐光是看那张脸就能认出是谁来。这孩子也像是还记得他,他一凑近,就缩回梁汴怀里。他刚想伸出手摸摸这孩子的脸颊,孩子脆生生地喊了句“姬镐。”

  被叫了名讳的人有点懵,倒是伊洛莞尔一笑,接过梁汴怀里孩子,轻声问他:“他叫什么名字?”

  “叫郑管,老豫给起的。”

  郑管。姬镐时至今日依旧忘不掉三监之乱的管叔鲜,也忘不掉庄公交质,这两字听在他耳朵里,轻微的怨气就挂在了脸上。伊洛见了他这幅模样,胳膊肘轻轻一撞他的胸膛,瞪他了两眼。姬镐立即心领神会,装出一副微笑的模样。

  “多好的名字。”他在心里鄙夷自己。其实,他还是觉得李荥这个名字更好听。只可惜李荥早就死去,他的继承郑管正在自己面前,还是个在学说话的孩子。

  他们寒暄了几句,聊了聊老豫的情况。典礼快要开始的时候,梁汴同他们告别,他要去把孩子先安顿好,他是河南省省会,还有自己的场面工作。

  姬镐也有,秦老知道他来了,找了个小战士通知他要见他一面。姬镐让伊洛在原地等他,他去去就回。秦老那边倒没有什么大事,秦老只和他说了一会他该去什么站位什么地方。

  他回去的时候,正撞见江宁同伊洛聊天的场面。伊洛看上去很高兴,江宁素来平静的面庞也带上了真诚的笑意。姬镐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他有些怀疑,这个时代伊洛是否已经不在完全属于他。

  “江宁。”

  那人点点头,退了一步,沉声回了一句。“姬镐。”

  “秦老找你是什么事啊?”伊洛问他,姬镐并没有回答,只是对江宁说。“我们该走了。”

  “那便走吧,不过…”江宁正想对伊洛说些什么的时候,姬镐突然打断。

  “洛洛,往前走两百步,那是给城主留的地方。我和江宁就先走一步了。”

  江宁跟在姬镐身后,他有些无奈地叹气,回过头望向伊洛姑娘,只见她已经走了。

  无论什么时候,姬镐都不会放手。江宁心想。

  典礼结束之后。老豫见了姬镐,提出让伊洛回洛阳这件事。姬镐并不认同,他的伊洛姑娘刚醒不久,应该在相对条件更好的西安养着身体而不是回百废待兴的洛阳日夜操劳。老豫拗不过他,也只能默许。

  回家路上,伊洛一直觉得姬镐情绪不太对。他少有一句话不说的时候,像是再生闷气的小孩儿。伊洛来来回回想了老半天,才想明白这人又在吃醋。

  “好了好了,我最喜欢你。”她抱了抱男人的肩膀,姬镐转过身来把她捞进怀里,抱了好一会才肯松手。他想,伊洛还是爱着他的。

  在西安将养的日子过得很快,快到送他们去莫斯科读书以前,姬镐还没有掌握流利的俄语。伊洛是姑娘,学起语言来比他快得多。抵达莫斯科的时候,伊洛姑娘已经能顺畅地和大学教授谈课本知识,姬镐还在嘴笨地学习如何用俄语买面包。

  姬镐苦恼,伊洛便安慰他,在课后一字一句地教他。到后来,俄语说的太多了,他们都有些忘记汉语怎么组织语句了。他们便约定好每天傍晚在河边背一背名篇诗文,也好回去的时候不用磕磕绊绊说一段时间的汉语。

  有一年冬天,很冷,傍晚的时候他们还在一起背诗。不知道伊洛今天怎么回事,突然背起来那首《清平乐》。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就这么一字一句的背下去,盛唐的诗歌越背越多,天也越来越黑,可他们都不肯停下。姬镐解开大衣搂着他的姑娘。在她耳边继续背着“霓为衣兮风为马…”

  他又想起来了花萼相辉楼里的伊洛,真的像是摘来西北最艳色的云霓做她的衣裳,以伊洛河的清润为她的眼添一抹灵动,更该有秦岭森森绿林,拾取最明亮的一朵做她的披帛。

  “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他是王,她是云之君。他们像是天生绝配,又像是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相遇。

  莫斯科溪流边,已经结发三千年的夫妻就像一对痴傻的小情侣,守着冰冷的雪夜,和彼此的心跳。

  那句歌词怎么唱来着?

  “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

  伊洛的确没有忘过他。他们回国后,历经共和国成长历程里的起起伏伏,目睹着郑州市从一个小城省会开始以势不可挡地劲头往前走,目睹着计划经济时代的告一段落,改革开放的历史阶段逐步走来。洛阳正式被郑州超过的那一年,伊洛很坦然地将对全省经济工作的相关权力交还给老豫,给燕幽之写了一封不咸不淡的信,大致内容无非就是退出公众视线,退居二线。

  姬镐去洛阳找了伊洛,她已经搬到了山上,姬镐费了些功夫才找到她的小院。他的姑娘在摇椅上打瞌睡,像一个老人一样享受着安宁的午后。

  姬镐知道,这样她会很轻松,可他还是心痛。他不舍得打扰伊洛的午后,他就坐在她身边等她醒过来。伊洛醒来时候姬镐正望着她,伊洛笑着同他说。

  “你来了。”

  “来了。”

  姬镐看着那双眼睛,也不知怎么的,突然那双眼湿润了。

  “姬镐,我想抱你。”

  他抱着她的姑娘进了屋,他们急需要爱欲抚慰这无可更改的差距,已经无法挽留的旧日辉光。他们的遗憾都太重了,重到再怎么唇齿相依,紧贴着地胸膛都犹恨不能再近。

  伊洛住得远,她的小院总会为他开门。一开始,伊洛还总会叫他留宿,到了后来,伊洛越来越习惯于叫他回家,或者去山下住宾馆。

  伊洛已经日渐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姬镐和她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姬镐的新同事郑管也越来越成为了他的良好工作伙伴。于公,姬镐已经没有和伊洛再来往的必要,可于私,姬镐依旧无法放下他。也是偶尔突然回家路上,姬镐才想起来,他其实除了“旧情”,已经没有什么够支撑他进入洛阳城的身份。

  但他还是不肯放下。就像他每一次沉睡的时候伊洛都没有抛弃过他一样,他还是不肯离开尚还温暖的怀抱,不肯离开他少年结发的妻子。

  直到今天。当他接到老豫邀请的时候,就已经猜出幕后的人是谁。燕幽之是一个无情的孤家寡人,他想让姬镐切断这并无意义的旧情。他是对的。

  风浪在前边,而这靠着一份旧情勉强维系的关系,多容易干扰他的意志,混淆他的判断,让他死在怒海狂涛里。

  他知道今天是来告别的。

  “女士们,先生们,洛阳站就要到了……”

  车到了。

  

  伊洛问他,今天突然来是为了什么。姬镐一时之间说不出口。

  他们之间如今单薄关系,全靠着“旧情”维系。他们对所有过去的惨痛经历都绝口不提,那是他们永远都无法讲得明明白白,算得清清楚楚的糊涂账。但也是因此,这样单薄的关系只需要一句话,就能打破这一切虚妄的假象和困苦。

  “伊洛。你爱我吗?”

  伊洛垂着眼睛,她已经心知肚明。他们曾经绝口不提谁爱谁,如今终于提起的时候,便只剩下一种可能。他们的故事要画上最后的句号了。

  “我,曾经爱你。”

  “那你恨我吗?”姬镐紧接着追问,伊洛知道她会这么问,她很清楚。

  “恨。”

  回答得清清楚楚,利落干净。就好像从一开始他们就不应该相遇。圣人周公旦就不该把他们两个人强行拼凑在一起,苟且这么多年。就好像从唐末那场雨后,从盛唐已经落寞之后,伊洛就再也不该见他。

  然而,三千年的爱与恨,又岂能是一句话,几个字能概括清楚。但漫长的三千年旧日时间终于走到了这最后的时刻,以后,他们或许很难再见面了。曾经的姬镐不珍惜,他以为伊洛会永远在他身边,他曾有多肆意横行,多自然而然地占据着伊洛,如今就有多后悔,后悔他好像没有一直好好对待他的姑娘。

  说些什么啊。姬镐读懂了伊洛的眼神,她很想姬镐说些什么,一句两句也好。漫长的爱情到了最后的时刻,他们终于能够平等而认真地对待对方,此时此刻,所有的情思,难言的语句都能靠一个眼神的交汇而互相心知肚明。

  说些什么啊,就一句两句也好。

  “没事,你可以恨我。我确信你爱过我就好。”

  “姬镐,我不想再见你了,你可以走了。”

  时间到了。他该走了。他用了三千年柔性地将这个人庇护在他的羽翼之下,让她不必去触碰那些血淋淋的惨象,也让她的世界里就只剩下自己。他给了伊洛一切,填满她的生命也让她疼。此时此刻的姬镐只剩下唯一的选择,用这最后的目光感触,感触他们还有过的青葱岁月。

  伊洛摘下自己的一双玉镯。递给姬镐,她走近的时候姬镐闻到了她身上熟悉的气味。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嗅闻,他在努力记忆。

  伊洛把镯子递给他,他没有接。他说。

  “你可以走下山,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过往的那么多年你可以都忘了,把我也忘了,就当是一场梦吧。”

  伊洛的眼神告诉他,她不会忘,也不会离开去做想做的事。她只会守在这里,守着一丝一寸的日光,一昼一夜的露水。

  姬镐走下门口的小台阶的时候,他听见身后伊洛说。

  “如果有来生,我不愿见到你。”

  她一定哭了。姬镐这一次,同样没有回头。他已经失去了回头的资格。

  

  姬镐抵达郑州东站之前,问了郑管。他很想见一见郑管,他不确定没有一个拉自己一把的人自己能否度过这个让他铭记一生的下午。

  “你在哪?”

  电话那边声音嘈杂,郑管挂了电话,用微信给姬镐发了消息。“你在站门口不要走,我去找你。”

  姬镐隐约感觉到了什么,翻出来梁汴的电话,却无法下定决心打出去。只好草草地关掉页面,站在庞大的郑州东站门口等待郑管的到来。

  那人来的很快,面上也没什么表情。怎么这样,你作为李荥时候,你的少年意气都写在脸上,你怎么成了这样?姬镐不敢想。同样的他也无法想象伊洛又是经历了多少磨难,才从高台上骄傲尊贵的帝国女主人到了今天深山小院里的避世者。而这些磨难,又有多少是来自于他的手中?

  “镐哥?”

  “你带我逛一逛郑州城吧,我还没有真的走进过这座城市。”

  “这里不是洛阳。这里与洛阳千差万别。这是全新的城市,姬镐,你无法找到伊洛的影子。”

  “我知道了。我本以为你们会很像。”

  “我带你去黄河边吧。”

  姬镐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过黄河了,现在去看,已经有了完全不一样的心境。他想跳入黄河汹涌的浪潮之中,和命运与罪恶来一场实打实的搏斗。他想奔入落下的夕阳里头,与他的光明来一次纯粹的拥抱。可他什么都做不到。就像伊洛当年会住进山里,住进那座小院,他无法改变这样的结果。

  姬镐感到窒息。他是天生的君王,他一出生就是天子,可他为什么到了今天才发现原来岁月这种东西如此无情,割掉他的血肉,划去他的情感,捆绑他的双手。他强健的脖颈似乎被谁掐着,掐得他无法呼吸,眼前的夕阳也堕入了黑暗,黑暗之中似乎还有星子在闪烁,那像是玉镯上的微光。

  “姬镐?”

  郑管看人状态不对,连忙喊到,可这一句显然没有效果,他又喊。

  “姬子丰!”

  还是没有反应,姬镐身子开始往一边倾斜,郑管快要扶不住他。

  “丰哥儿!”

  姬镐醒了。他看到了郑管,这个和伊洛足有九分像的少年。他们很像很像,却是两个不一样的人,姬镐很清楚,他的姑娘已经走了。

  “你应该很高兴吧,我和她终于结束了。你终于如愿了。”

  “可你看起来并不高兴,你都快要哭了。”

  姬镐沉默了,也许他不想沉默,可是如鲠在喉。

  “我送你回西安吧,我陪着你。”

  郑州和西安之间只有两个小时高铁的距离,经过洛阳的时候,姬镐依旧忍不住颤抖了一下。郑管拍了拍他的肩头,拉上了车窗的帘子。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

  “曾经,有一个王朝。他的都城城主有一个辅郡弟弟。辅郡弟弟很小,都城养着他一点点把他养大。可后来,辅郡弟弟长大成人时候,就已经看出来了王朝命不久矣。辅郡弟弟知道自己快死了,他不想自己的哥哥太伤心,所以他骗哥哥,说自己是个薄情寡义,淡泊尘世之人,去到寺庙里修行。”

  “后来呢?”

  “辅郡弟弟死在了庙里,都城哥哥并不知道。因为弟弟出家了,哥哥很伤心,但是却没有那么伤心。九泉之下的弟弟很满意。”

  “你又怎么知道,九泉之下的弟弟满不满意呢?”

  郑管一笑。“我从九泉归来。”

  姬镐这才猛然想到,郑州曾做过二十多年的北宋西辅。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个故事,他以为那个孱弱的管儿最后应该是死在了乱军围攻之下。他不知道竟然是这样一个故事。

  “梁汴知道吗?”

  “今天上午的时候,他知道了。”

  “谁告诉他的?”

  “我。”

  姬镐冷汗直冒,他想了五分钟,拿起手机准备给江云打电话,却被郑管拦了下来。

  “没用的。”

  “我以为只是我一个人。”

  “我们三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份旧情,你有你的,我自然也有我的,江云也有。这件事上我们平等。其实你早该和我姐姐说再见了,不是吗?”

  “你是对的。”

  姬镐没想回家,他坚持要上西安城墙。天公作美,他们能看到星辰寥寥。可是时间过得太久,连星辰都改了模样,姬镐最开始同伊洛看过的,和今天所见到的已经不同。

  这是晚上八九点的西安城,人群热闹,温暖的光就像盛唐时候的模样。一切都回不去了,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西安,是一座很伟大的城市。”

  郑管站在城墙边,摸着西安城墙,说着这句话。他今天依旧穿着白衬衫,可是姬镐还是隐约看到了一个影子,那是一朵红色的花,轻飘飘地落在了长安的街道上。

  姬镐走上去,抓着郑管的手把他拽回来,拽到离城墙边远远的地方。

  “你做什么?”

  “我怕你跳下去。”

  “我不会,这是一座伟大但也和我有仇怨与恩惠的城市。姬镐,你想起来了谁,对吗?”

  “你不在了。那个时候你已经去世了。”

  “那个时候的长安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伊洛从城墙跳下去了。她垂死的时候,我为了救她,亲手切断了她的龙脉。”

  “我就知道,那看起来就不是一个意外的伤口。”

  郑管不说话了。他开始抬头看星星,今天天气真的很不错。他看了很久,他才说。

  “姬镐,其实我发现,有时候不是天空遮掩了星辰,而是灯光扰了你的眼,你看不到而已。”

  “我明白。”

  “伊洛的天空一直都有晨星,你光芒太耀眼了,她曾经看不到而已。但是姬镐,你离开后,失去温暖的她还会不会抬头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就不是你我的造化了。”

  郑管一笑。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瞄了一眼屏幕,走了几步远去接通了电话。他走回来的时候,姬镐轻声问他。

  “是江云吗?”

  “是。”

  “你去武汉吧。”

  “你一个人没事吗?”

  他当然不会有事。他是天生的君王,这片国土上最耀眼的国都,创造了最辉煌的历史。他失去了爱人,可他并不会为此而放弃。因为他还扛着使命,背负过去,也忙碌于今朝。历史容不得他放弃,国家容不得他退却,他就是穹宇之下最孤独的君主,今朝,不过孤独添了一分,没人温酒予他,让他再醉过一个晨昏。也再没有一个姑娘,在镐都的城门前与他相逢。

  他站在西安的城墙上一整晚,望着洛阳的方向,等待着朝霞,也等待着孤身一人的第一天,等待着属于他生命的全新阶段。

  他的衣襟沾满风霜,却等着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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